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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车匠

“戴车匠”在我们这里不但是一个人,一间小店,还是一个地名。他住在东街与草巷相交地方。东街与草巷相交处大家称为草巷口。但对我们说起来这实在不够精确。虽然东街也还比不上别处的巷子大,但街与巷相交总就有四个“口”,左边右边,这边那边。大人们凡事都含糊,因为他们生活中只需这么含糊即可对付过去。我们可不成。比如:巷口街这边有个老太婆摆摊子,卖的是桃子,杏子,香瓜,柿饼,牙枣子,风荸荠,杨花萝卜,泥娃娃,啯啯鸡;对面也有一个老太婆,卖的是啯啯鸡,泥娃娃,(有好多种,)杨花萝卜,(我在别处虽亦见过这种水红色,粗长如指,杨花飞时挑出来卖,生嚼凉拌都脆爽细嫩无比的萝卜,可是没有吃过;我总觉不是我们故乡的那一种,仅仅略具形似而已。)风荸荠,牙枣子,桃子杏子,香瓜,还有柿饼子,完全一样!你说这怎么办?有时还好,可以随便;在她们生意都还不错,在有新货下市时候,她们彼此也都和颜悦色的时候,亲热得像对老姊妹的时候,那就无所谓,我们买谁的都觉得一样。这边那边,一样。有时,可就麻烦,又要处心积虑,又要临时见机,又要为自己利害打算,又要用自己几个钱和显明的倾向态度来打抱不平。而且我们之间意见常不一样。那就得辩论,甚至出恶言恶声,吵闹起来,要麻油拌芥菜,各有心中爱,各走各的路。完了,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!要十分钟,或半点钟,或半天,甚至三两天,时间才填平了它,又志同道合,莫逆无间,不恨不轻视。这两个老太婆又有时这个显得比那个穷,有时那个显得比这个弱。有时这边得到侄儿一点支助,买了一堆骄傲的货色,盛气凌人,不可一世。有时那个的女儿给她做了件新毛蓝布褂子,她就觉得不屑与裤裆里都有补丁的人相较量。她们老是骂架,一骂一整天,老是那些话,骂骂,歇歇,又骂骂。作一笔买卖,数钱拣货;青菜汤送下一大碗干饭,这就有时间准备新的武器,聚了一堆她们自以为更泼辣淋漓的言语,投过去,抛回来,希望伤人要害。这对我们说起来,未免可厌,因为骂人都不好看。尤其她们相骂时,大都是坏天气,全世界都不舒服的时候。她们的生意都非常坏,摊子上尽是些陈旧干瘪的货品,又稀少可怜。她们的恨毒注在颓老之中,像下雨天城门口的泥泞。她们的肝火焚烧她们的太阳穴,她们的头发披下来,她们都无望无助,孤苦凄怆,哀哀欲绝。——为什么没有人劝劝她们呢?你想想看,手放在口袋里,搓摩着温热的铜钱,我们何以为情?我们立着看了半天,渐渐已忘记了想买的东西;不想吃什么,也不想玩什么,为一种十分深沉黏着的痛楚所孕育,所教化。——有时,她们会扭住衣角和一点小小发髻打起来。一面低嘶诅咒一面打。她们都打不动了,然而她们用坚硬的瘦骨相冲撞,撕,咬,抓头发,拉破别人的衣服。一场心长力拙,松懈干枯的争斗。她们会有一天有一个打死的。不是死在人手上,自己站脚不稳,踉跄跄一跤掼在石头角上碰破脑袋死去。……啊,不说这个吧。告诉你这些只是借此而告诉你虽是那么一街之隔可是距离多远。所以不能含糊。所以不能含糊地说是“草巷口”。草巷口一边是个旱烟店,另一边是戴车匠店。你看要是有个提小面人的来了,吹糖人的来了,耍木儡戏的来了,背负韦驮化缘的游方僧人来了,走江湖挂水碗的来了,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人物事情在那里出现,我们飞奔着去看,你要是说“草巷口”,那多急人。你一说“戴车匠家”,就多省事明白。大家就一直去,不需东张西望。“戴车匠”,“戴车匠”,这在我们不是三个字,是相连不可分,成为一体的符号。戴车匠是一点,集聚许多东西,是一个中心,一个底子。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格,一区,一个本土和一个异国,我们的岁月的一个见证。我们说“戴车匠家”,不说“戴车匠家门前”。一则那么说太啰唆,再则我们似把门外这一切活动,一切景物情感都收纳到他的那间小店里去,似乎是属于它,为它所有;为他,为戴车匠所有了;虽然戴车匠的铺子那么那么小,戴车匠是不沾蘸什么的那么一个人。戴车匠是一颗珠子,从水里拿出来,不留一滴。——正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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